新读文教 > 玄幻魔法 > 剑来 > 第七百章 新酒等旧人

然后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坛酒,两坛,三坛。

白首咳嗽一声,说道“柳剑仙,我师父一般不喝酒的。”

柳质清点点头,说知道,开始柳质清自己喝酒。

白首憋着笑,轻轻伸手拍打肚子。

齐景龙深呼吸一口气。

先是云上城徐杏酒登山做客,二话不说就开喝,自己劝都劝不住。

再是去往剑气长城,莫名其妙就有了个“酒量无敌齐剑仙”的说法。

如今又来了个找自己拼酒如拼命的柳质清。

白首幸灾乐祸提醒道“姓刘的,道理呢,你以前说过亲近人如何相处的道理。”

柳质清愈发摸不着头脑。

交情不够,酒量来凑,继续喝酒。

齐景龙没办法,只好与柳质清说了关于陈平安在喝酒一事上的毫无人品。

得知真相后,柳质清无奈,有其师必有其徒。

柳质清记起一事,对那白首说道“裴钱让我帮忙捎话给你……”

不料柳质清刚开了个话头,白首就一个蹦跳起来,“别说别说,我不听不听!”

柳质清愈发一头雾水。裴钱的那个说法,好像没什么问题,无非是双方师父都是朋友,她与白首也是朋友。

齐景龙笑道“说吧。听不听是白首的事情,别管他。”

柳质清这才说道“裴钱说回家路上,会来翩然峰做客,找白首。”

白首抹了把脸,犹不死心,小心翼翼问道“柳先生,那裴钱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很真诚,或者很漫不经心?”

柳质清想了想,如实说道“呵呵一笑。”

原先还心存侥幸的白首,已经快要崩溃,硬着头皮追问道“她的眼神视线,是不是稍稍带那么一丢丢的偏移?!”

柳质清点点头,当时没在意,被白首这么一提,好像裴钱当时还真有那么意思。

所以柳质清觉得白首与那裴钱,两个晚辈应该交情很好才对,不然白首不会这么熟悉细节,如亲眼所见一般。

可白首当下这副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照理说两人师父交情如此好,而且还都最喜欢讲理,那么弟子之间,不会有太大的矛盾。

齐景龙忍住笑。

他倒是难得有点想要主动喝酒了。

白首一屁股跌回竹椅,双手抱头,喃喃道“这下子算是扯犊子了。”

齐景龙到底没能忍住笑,只是没有笑出声,然后又有些不忍心,敛了敛神色,提醒道“你从剑气长城返回之后,破境不算慢了。”

在那剑气长城甲仗库,大概是这个嫡传大弟子练剑最专一最上心的时光。

哪怕回到太徽剑宗翩然峰之后,其实也比游历之前,勤勉不少。

白首瞬间挺直腰杆,一拳砸在膝盖上,哈哈大笑,然后笑声自行减少,最后底气不足地安慰自己,“还是尽量文斗吧,武斗伤和气,我再不提剑修剑客那一茬就好。实在不行,我就搬出她师父来当护身符,没法子啊,谁让她找师父的本事比我好,只有师父找徒弟的本事,姓刘的比陈兄弟好多了……”

柳质清看了眼齐景龙,好像这位太徽剑宗宗主,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

之后柳质清留在了翩然峰,每天与齐景龙请教剑术,齐景龙自然不会藏私。

白首也从裴钱会做客翩然峰的噩耗中,好不容易缓过来了。

这天,狮子峰飞剑传信太徽剑宗,飞剑再立即被转送翩然峰。

齐景龙收到密信后,嘴角翘起,然后看了眼那个好不容易恢复几分生气的弟子。这下子齐景龙是真不忍心道破真相了。

白首瞥见师父的脸色,他双臂环胸,强自镇定道“大不了明天裴钱就来找我呗,怕什么,我会怕?”

齐景龙笑道“好消息是信上说,裴钱暂时不会来翩然峰,因为去了皑皑洲。还有个更好的消息,要不要听?”

白首笑得合不拢嘴,“随便随便。”

齐景龙说道“裴钱已经远游境了,唯一的可惜,是她舍了两次最强二字破的境。”

白首火烧屁股站起身,抓心挠肝地跺脚道“不是最强,她破的什么境啊?!啊?对不对,师父?师父!”

情急之下喊师父,一遍不行多几遍。

这可是陈平安教给他的杀手锏。

柳质清愣了愣,“远游境?”

当时在金乌宫,裴钱才是六境武夫。

齐景龙笑着点头,然后将密信交给柳质清,“裴钱在信上,关于喝酒一事,与你我都一并道歉了。”

柳质清接过密信,扫了几眼,交还给齐景龙后,柳质清会心笑道“裴丫头,不愧是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真是什么都有样学样。”

齐景龙感慨道“其实早年陈平安并不希望裴钱学拳。”

柳质清说道“是陈平安会做的事情,半点不奇怪。”

两人相视一笑。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

但是齐景龙和柳质清,都觉得双方可以是朋友。

何况柳质清还一直很仰慕齐景龙的符箓造诣。

不过在认识陈平安之前,柳质清对于齐景龙那种处处道理、事事讲清的传言,觉得终究有一点“好为人师”的嫌疑。

一是当时柳质清不觉得同样身为剑修,如此行事便好,既然是剑修,万事一个道理在剑上。

再者也担心是某种养望手段的道貌岸然,毕竟山上修士,一旦算计起来,什么花样没有?

不过等到柳质清耗费多年,如同一个半死之人,枯坐山巅,远远看遍金乌宫细碎人事,以此洗剑心。

就明白了想要真正讲透某个小道理,比起剑修破一境,半点不轻松。

道理很多时候不在道理本身,而难在一个讲理的“讲”字上。山上和山下,讲理传道和说法,都难。

甚至还要不得不承认一事,有些人就是通过不讲理、坏规矩而好好活着的。

柳质清已经打算在元婴瓶颈之时,选一处比金乌宫更热闹的山下市井,或是江湖或官场,一看数十年甚至百年的人心。

柳质清扬起手中酒坛,笑问道“怎么说?”

齐景龙大笑道“走一个!我玉璞怕你个元婴?!”

白首蹲在竹椅旁,抬起头,眼神幽怨道“师父,我也想走一个。”

齐景龙对柳质清笑着点头,柳质清便丢了一壶酒给那白首。

柳质清除了第一天拿出的三大坛酒,还准备了许多壶仙家酒酿。

白首喝着酒,喝着喝着就笑了起来,不是什么苦中作乐。而是裴钱接连破境,竟然已经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虽说对自己而言,好像不是啥好事,极有可能下次见面,她又是一个不小心的鞭腿,自个儿就要躺地上半天,可其实还是好事啊,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白首坐在竹椅上,突然呲牙咧嘴,他娘的,酒这玩意儿真难喝。姓刘的不爱喝,果然是对的。

柳质清以心声说道“你这弟子,心性不差。”

齐景龙点头道“理所当然。”

柳质清沉默片刻,问道“两洲合并一事?”

齐景龙神色凝重,“并不轻松,当时有蛮荒天下的三头王座大妖,突然一起现身,分别是曜甲,仰止,绯妃。火龙真人和一位渌水坑飞升境,还有白裳前辈,都与对方大打出手了。翻江倒海,绝非虚言。我们这些玉璞境剑修,其实很难真正牵制住这类厮杀。柳兄,此外还有些内幕,暂时不宜泄露,但请谅解。”

当时龙泉剑宗的阮秀,不知施展了何种术法神通,竟然能够让方圆百里之内瞬间黯淡无光,凝聚为一粒声势惊人的光亮,竟然直接将一头试图袭杀她的仙人境大妖拘押其中。

然后被狮子峰李柳将那粒光亮坠入大海水底。

最终被渌水坑那位飞升境的宫装妇人,吞咽入腹,一位仙人境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柳质清点头道“理解。可惜我境界太低,就算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没脸去帮倒忙。”

齐景龙突然开怀笑道“在剑气长城,唯一一个洲的外乡修士,会被当地剑修高看一眼。”

齐景龙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就是我们!”

白首很少看到自己师父如此的意气风发。

姓刘的,其实一直是个很内敛的人。出了名的外柔内刚。好说话就太好说话,偶尔不好说话,又太不好说话。

柳质清神采奕奕,二话不说,他仰起头,喝了起来。

痛饮过后,柳质清就看着齐景龙,反正我不劝酒。

齐景龙无奈道“不是这么个意思。”

柳质清眉毛一挑。

齐景龙只得学他喝酒。

白首喝了一小口,说道“其实剑气长城对宝瓶洲的印象,也不差的。对于别洲,那边剑修只认某位、或者几位的剑仙、剑修,不认一洲。宝瓶洲是例外。”

齐景龙揉了揉额头。

实话是实话,可这会儿说这个,真不合适。喝酒之前,喝酒之后,随便你聊。

果不其然,柳质清又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柳质清只是喝了一口,并未多饮。

齐景龙反而喝得比柳质清要多些。

柳质清突然觉得陈平安和裴钱,可能没骗人。齐景龙只要喝开了,就是深藏不露的海量?

齐景龙无奈道“我酒量真不行,今天是例外。”

白首学那裴钱呵呵一笑。

柳质清也是。

齐景龙心情郁闷,喝了一大口酒。

不是因为想起了陈平安所以郁闷,而是想起了这个真心爱喝酒的朋友,可能很久很久都要喝不上酒。

————

北俱芦洲,郦采重返浮萍剑湖后,就开始闭关养伤。

用这位女子剑仙的话说,就是打架不受伤,打你娘的架。

出关之后,与在剑气长城新收的两位嫡传弟子聊聊天,郦采斜靠栏杆,喝着酒水,看着湖水。

陈李忍不住问道“师父,北俱芦洲的修士,心眼怎么都这么少?”

其实少年的言下之意,是想说师父你浮萍剑湖的修士,怎么都这么不动脑子。就荣畅师兄稍微好点,勉强能够与自己聊到一块去。

少年对于整个浩然天下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印象,就是那位他最佩服、最神往的隐官大人。

而陈李在一场场实打实的出城厮杀过后,有个小隐官的绰号。这既是别人给的,更是少年自己挣来的。

高幼清倒是觉得浮萍剑湖的同门师兄师姐们,还有那些会毕恭毕敬喊自己师姑、师姑祖的同龄修士,人都挺好的啊,和和气气,明明都猜出他们俩的身份了,也从没说什么怪话。她可是听说那位隐官大人的怪话,收集起来能有几大箩筐呢,比大剑仙的飞剑还厉害。随便捡起一句,就等于一把飞剑来着。她那亲哥,高野侯就对此言之凿凿,庞元济往往微笑不语。

只是在陈李这边,高幼清一直比较不敢说话,她其实很信任陈李,觉得陈李实在比自己聪明太多,学什么都快,如今别说北俱芦洲雅言,连那宝瓶洲雅言和大骊官话都很娴熟了。至于练剑,更不用多说,陈李好像还在剑气长城,这可不是高幼清自己觉得,而是师父亲口说的。而且师父一向不拘小节,直言不讳,说谢松花那个皑皑洲出剑挺快的娘们,还有流霞洲为人确实比较硬气的蒲老儿,都带了人离开剑气长城,你们好好学剑,最少要比那帮孩子高出一两个境界,给师父长长脸!以后与他们重逢叙旧,师父才能扯开了嗓门大声说话!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好像一个叫朝暮,一个叫举形。

郦采听到少年言语后,晃了晃酒壶,笑道“不是他们心眼少,是那个陈平安心眼太多。”

说到这里,郦采气得一把丢出空荡荡的酒壶入湖,“他娘的连老娘的最心爱弟子,你们那师姐,都给他拐跑了!最气人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郦采坐好后,伸手按住一旁高幼清的脑袋,轻轻一推,“去去去,别喜欢我,求你别喜欢,陈平安就是这样的。然后你们那个傻师姐,反而更喜欢。”

高幼清微微脸红,“我可不喜欢隐官大人。”

陈李嘿嘿笑道“对对对,你只喜欢庞元济。”

陈李做了个手握木牌的姿势,自言自语道“庞,高。元济,幼清。齐青离别,水畔重逢。”

郦采眼睛一亮,“幼清,可以啊,咱们这儿就是浮萍剑湖,又有那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的说法。北俱芦洲就有济渎,湖水又青青,齐对济,青对清。好你个小妮子,心思百转千回啊,不错不错,随师父!”

高幼清瞬间涨红了脸,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然后郦采咳嗽一声,对少年瞪眼道“小王八蛋,别拿喜欢当笑话!找抽不是?”

陈李哀叹一声,“行吧行吧。师父都对。”

刚才师父你也不挺乐呵,比徒弟还兴高采烈。

郦采微笑道“陈李,以后咱们浮萍剑湖拐骗别家仙子的重任,师父就交给你了啊,把这担子好好挑起来!”

陈李立即起身朗声道“谨遵师命!在所不辞!”

高幼清突然开心道“咱们隐官大人,可从不会沾花惹草。”

你陈李不是小隐官吗?那么这个学不学,能不能学?

陈李想了想,有道理,少年立即落座,神色无比认真,一本正经道“师父,我做不来这种事了。”

郦采轻轻拧着少女的脸颊,气笑道“傻妮子。”

高幼清腼腆一笑。

郦采心情转好,大步离去。

师父离去之后。

陈李突然说道“师父很难很难跻身仙人境了。”

少年有些伤感。

哪怕见多了生生死死,可还是有些伤心,就像一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来了就不走,哪怕不吵不闹,偏让人难受。

高幼清立即红了眼睛,低头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握拳。

陈李沉声说道“所以我们两个,要比任何一位浮萍剑湖的修士,都要更加勤勉练剑,要更能吃苦,一定要剑术更高,破境更快!高幼清,除了你被外人欺负之外,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管你,但是你要是哪天敢练剑懈怠了,我一定骂你。咱们师父再护着你,我都要骂。”

高幼清抬起头,使劲点头。

陈李缓了缓语气,对她轻声道“等你结丹了,我们一起去隐官大人的家乡看看。”

————

北俱芦洲。

鬼蜮谷羊肠宫,一头看门的老鼠精,还是会趁着自家老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看书。

一个出身鬼斧宫的兵家修士,依旧喜欢独自一人,闯荡江湖,每次战战兢兢做完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侠义之举,他至多说一句,就是与人自报名号“杜好人”,而早年陈剑仙赠送给自己的那两张符箓,一直好好收起,杜俞把它们看得比姜尚真送的那件金乌甲,还要珍重。

一对曾经在金铎寺斩妖除魔差点跌大跟头的姐妹,她们依旧相依为命,在山下游历四方,到了冬天,那个妹妹还是会两腮酡红,比涂抹胭脂还要好看。

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的青衣小童,又遇到了新朋友,是个年轻马夫,陈灵均与他相逢投缘,陈灵均还是信奉那句老话,没有千里朋友,哪来万里威风!

在走江之前,陈灵均与他道别,只说自己要去做一件比天大的江湖事,只要做成了,以后见谁都不怕被一拳打死。

那个朋友便祝他一路顺风顺水,陈灵均当时站在竹箱上,使劲拍着好兄弟的肩膀,说好兄弟,借你吉言!

宝瓶洲。

梳水国剑水山庄。宋雨烧按照老江湖的规矩,邀请好友,办了一场金盆洗手,算是彻底离开江湖,安心养老了。

不同于当年那场竹剑鞘被夺的风波,心气一坠难提起,老人这一次是真的承认自己老了,也放心家里晚辈了,而且没有半点失落。

平日里指点山庄弟子们剑术,偶尔去小镇吃火锅,喝个小酒儿,去山水亭那边坐一坐,闲暇翻书,日子悠哉一天又一天。

昔年梳水国四煞之一的绣花鞋少女,笑哈哈道“瞅瞅,有趣有趣,陈凭案,陈平安。书上写了,他对咱们这些红粉佳人和胭脂女鬼,最是心疼怜惜了。”

一位担任侍女的艳鬼,瞥了眼篝火旁某个位置,心有余悸,因为当年那少年就是坐在那边,暴起杀……鬼。

书上说那位年轻剑仙什么,她都可以相信,唯独此事,她打死不信,反正信的已经被打死了。还是一手拽头、一手出拳不停的那种。

昔年阴气森森的鬼宅,如今山清水秀的府邸。

夫妇二人,年年酿酒,酒水越来越多,可惜一直没能等到喝酒的那个人。

————

在大骊陪都外城墙的墙根道路上,让正骑着高老弟瞎逛荡的崔东山比较意外,见到了那个从北俱芦洲赶回的老王八蛋。

本以为老王八蛋会留在大骊京城,或是干脆在最北边,盯着那条新开辟出来的道路。

崔东山大笑道“呦,瞧着心情不太好。”

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

反正宝瓶洲和北俱芦洲的两洲大势走向,谍报上都有,问题不大,都在预期内。

崔瀺默不作声。

崔东山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老王八蛋,“这都升任书院山主了,还不开心啊?放眼整座浩然天下,才七十一位山主,多稀罕!”

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为何鬼迷心窍主动跟文庙讨要了个书院山主,崔东山真没想到个合理解释,觉得老王八蛋是在往他那张老脸上糊黄泥巴。到底图个啥?

至于桐叶洲,生死随意,自找的下场。崔东山早早说过,占了便宜,就偷着乐,别咋咋呼呼,迟早都是要还的。

如今宋集薪从老龙城藩邸,来到了旧朱荧王朝,全权负责陪都建造事宜,不过这是名义上的,在陪都建造之初,藩王“宋睦”不过就是露了个面,如今再来收尾。真正做事的,是墨家巨子,以及从齐渡督造官升任大骊工部右侍郎的柳清风。

崔瀺说道“高承马上会南下宝瓶洲。”

高承没得选择,一座披麻宗兴许拿鬼蜮谷没办法,他崔瀺虽然是外乡人,高承却知道轻重利害。

崔东山说道“老和尚也一样。”

稚圭已经开始沿着开凿完毕的齐渡走江,绝对不会有任何意外,一旦走江成功,她就会立即从玉璞境跻身仙人境,毕竟是身负气运的真龙,最少可以当大半个飞升境看待,她负责镇守宝瓶洲中部大渎,绰绰有余。

那座仿造白玉京,已经顺利搬迁到崔东山身后这座大骊陪都当中,墨家游侠许弱,坐镇其中,五岳山君皆可持剑杀妖。

所有沿海地带的藩属小国,从山上修士到山下兵卒,早已悉数收编进入大骊军伍,在这之前,大骊驻守文武官员,更是早已驱使百姓,筑造出一条条沿海防线。

一洲腹地所有藩属,皆需出兵一半,赶赴大骊指定处据守屯兵。其余修道之人,山水神灵,本该全部前往沿海,不过可以让藩属君主代为缴纳一笔神仙钱,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小钱,一旦发现有任何疏漏,大骊直接问罪藩属君王。

出人出力,还要出钱,最不济也要出人心,都有事可做,所谓人心,就是将来许多藩属小国的御用文人,会用笔杆子,为以后前线轰轰烈烈战死之人,写些既不昧良心又能为自己、为他人皆挣着好处的道德文章。

除此之外,崔瀺还与一位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的中土儒家圣人,借来了一个本命“水”字,原因很简单,对方脾气极差,但是他这辈子只佩服一人,正是崔瀺。对方当然不是仰慕崔瀺的离经叛道、欺师灭祖,而是由衷欣赏崔瀺的学问。

别管崔瀺在几大文脉当中如何声名狼藉,其实仰慕崔瀺之人,当真不少。

只需看那《彩云谱》,以及被山上神仙奉若至宝的随笔字帖,就知道崔瀺是何等博学多才了。

崔瀺突然冷笑道“你那先生,好像不太聪明。”

言下之意,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不够聪明。

文脉也好,门派也好,开山大弟子与关门小弟子,这两个人,至关重要。

崔东山立即收敛笑意,正色道“如何补救?”

根本不问缘由为何,只求结果。

事功学问,存在着三条根本脉络,一条是尽可能从根本上,减少自相矛盾、以及制造额外矛盾的土壤,不在人性善恶这类大问题上过多纠缠,留给道德君子、讲学家去慢慢解释,读书与否,不再成为学问门槛。

一条是出现问题之后,解决方案必须有据可依,行之有效,立竿见影。

最后一条,就是能够学问本身,不断自行完善规则,不被世风、民情、人心转移而逐渐摒弃。

事功之大规矩,如一条条河床稳固的江河,能让后世自然而然逐水而居。哪怕被各凭喜好、剥离出去的某些小规矩,也要能够如那溪涧、水井,能够让人汲水而饮,与市井烟火长久相伴。

崔瀺摇头道“无法补救,只能自救。”

这位大骊国师沉默片刻,“想到了,未必能够立即摆脱困局,但是可以帮他赢得更多时间。”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是那本瞎编乱造的山水游记?”

在试探性询问之时,崔东山就开始心思急转。刹那之间,就等于已经一字不差地翻过数遍书籍。

最终崔东山在排除掉三个方向后,落定一个选择。

三十万字的山水游记,总共二十四章回,开篇第一章,提及年少“陈凭案”在家乡上山砍柴之时,有过“峭壁巉岩”的山势描述。

第四章,有那“间关黄鸟,瀺灂丹腮”。第六章,写到“湖水瀺灂,鱼龙俱惊”。

其余第十一章,又有“巨壁崔巍”一语。

而“间关黄鸟”此语,是照搬引用一首诗,在诗篇原文当中,又有那“得哉字”的一点法。

所以那本书上,巉只出现一次,瀺则出现两次,而且“瀺灂”一语重复。

崔瀺本来想过将“山水巉瀺”穿插在某个章回名当中,只是很快就放弃,那也太小觑蛮荒天下的大妖了,尤其是那位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读书人。

一,四,六。就是十一。

书中唯一一个崔字,又在第十一章。

有这几个提示,足够多了。

再多,那本书连送到陈平安手里的“万一”都会失去。

崔东山双手使劲一拍脸颊,清脆作响,苦笑道“扪心自问,有几个人,能够聪明到这个份上?你我在那个年纪,能够想到吗?”

崔东山开始转去双手使劲挠头,埋怨不已,“但凡是个脑子没病的,都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啊!就像我,如果不是你提起线头,会想到这个吗?你就算打死我都不会想到啊!”

崔瀺说道“当聪明到一个份上,就要赌一赌运气了。他跟你不一样,你看过就算了,可是在剑气长城,只要看到这本书,以他的性子和处境,一定会反复翻阅。”

崔东山从孩子背后跳下,蹲在地上,双手抱头,道“你说得轻巧!”

崔瀺站在原地,与那个孩子说道“你先入城。”

孩子立即作揖离去,撒腿就跑。

崔东山抬起头,好奇道“难不成那本书,是你亲笔撰写?”

崔瀺摇头道“开篇数千字而已,后边都是找人捉刀代笔。但是巉、瀺两字具体如何用,用在何处,我早有定论。”

崔东山喃喃自语,“为什么做这个。”

是个问题,崔东山却不是询问语气。

崔瀺淡然道“最好的结果,我可以将一座蛮荒天下玩弄于鼓掌之间,很有意思。最坏的结果,我同样不会让陈平安身后那个存在,将天下大势搅得更乱。”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刀子嘴豆腐心?这就很不崔瀺很不我了。”

崔瀺在跻身飞升境后,还得到了一个本命字,瀺。

难怪崔瀺要更进一步,成为文庙正统认可的书院山主、儒家圣人,能够借用浩然天地的山水气运。

而那剩下半座剑气长城,如今依旧属于浩然天下。

所以只要先生从那本山水游记上炼字,炼出了崔瀺二字,然后再稍稍起念,兴许那本山水游记,就可以是一封密信,可能是一道大门,可能是一门跻身上五境之法,总之有了千百种可能。

不过崔东山却没有询问答案。

崔瀺说道“写此书,既是让他自救,这是宝瓶洲欠他的。也是提醒他,书简湖那场问心局,不是承认私心就可以结束的,齐静春的道理,兴许能够让他安心,找到跟这个世界好好相处的方法。我这边也有些道理,就是要让他时不时就揪心,让他难受。”

“我现在听不得这些,你别烦我。”

崔东山蹲在地上,一直伸手在地上随便乱写,嘴上说道“我知道不能苛求你更多,不过生气还是生气。”

憋了半天,崔东山十分别扭道“你愿意做这些,已经很不容易。”

崔瀺瞥了眼地上歪歪扭扭的“老王八蛋”,看着少年的后脑勺,笑了笑,“总算有点长进了。”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地上,然后起身,恼火道“老王八蛋,你少用这种长辈语气跟老子说话!”

崔东山突然哑口无言。

崔瀺犹豫了一下,转过身。

一位穷酸老先生也沉默许久,才开口笑道“时隔多年,先生好像还是囊中羞涩。”

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崔瀺后退一步,作揖答道“六跪二螯的螃蟹,其实滋味也很好。”

————

这一年,月儿弯弯照九洲,天下共在一个秋。

崔东山一个人坐在城头,喝着酒。

曹晴朗在礼记学宫,挑灯夜读书。

赵树下到了北俱芦洲彩雀府,月色下,已经练拳一百万。

裴钱还在跨洲远游,不再御风天上,而是在海面之上狂奔。

作为陈平安的小弟子,郭竹酒在第五座天下,陪着终于再次返回城池的宁姚,陪着师娘一起想念师父,郭竹酒问师娘,是扶摇洲离着师父近些,还是桐叶洲离着师父近些。宁姚说其实都不近。郭竹酒就抽了抽鼻子,说怎么那么远啊。

宁姚自言自语道“再等等,还差一境。”@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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